爱山林说散文

　　是岁，余久怠于市井之喧嚣，车马之秽浊，乃访于城郭之野，邑聚之郊。乡人言，村东南一隅，峻岭挺拔，葱木蓊郁，泉流甘冽，碣石参差。远近四方之士，喜于山林之美者，皆览观以游，其或感于乡野之卓殊，或叹于草莽之华美，是以宾客不绝也。余闻之，遂谐二客，欣然亲往。

　　攀重岩，越幽谷；踏曲径，过丘坂。至冈阜，渐闻水声潺潺，清风鸟语，古柏蝉鸣。及溪沿，繁花锦簇，芦竹葳蕤。余甚怪之，迅步趋前，箕踞汲水，背倚顽石，则凡天地之美尽收，山川之秀尽享。纵怀远眺，苍冥烟霞，孤峰峭立，云遮雾掩。余惜其胜景难觅，山势尤美，而断桩横卧，荒草压覆，丛芜散乱，盖罕有人迹者也。一客惧其险势，逡巡颤栗，于是泅泳碧波，渔沪汀渚，伐木取薪，燃火烹调，遂不能行也。

　　披榛斫莽，焚茅斩荆，始得险道，凌空触日，长风怒号。绝壁夹缝，伛偻蛇行；兀石突显，迂回萦绕。至岚峰，则断崖裂沟，悬瀑临亭。余甚异之，乃谐客疾趋。飞檐流角，碧瓦朱甍，柱拔岩崿，翼接鸿蒙，仰之其名，曰太虚。极目遐瞰，希夷混沌，紫气氤氲，悟沧海之浩渺，脱凡尘之胎骨。望其下，冈阜赫然，人如蝼蚁，始觉向时之浅陋。然顶巅祥光瑞彩，白鹤翱翥，似仙岳隐现，神佛辟居，余促迫欲往；而客恋于嘉植美树，珍奇物宝，搜刮寸土，囊箧锱铢，遂不能从也。

　　上愈深，则束马悬车，攀藤揽葛，下履深渊万丈，涧壑浪涛；上扶银河九天，日星璀璨。然余毅然徐行，梯山架壑，趔趄踉跄，东踅西倒。已而斜阳日暮，树影婆娑，鸟返窠穴，虫归孔隙。至顶巅，四体累乏，百骸瘫软，俯仰山泽，往事阑珊。冈阜微茫，毫发丝粟，雾锁烟迷，百感寥落。瞟觑岚峰，尘寰渺远，云蒸雾集，超然自引。既而月飞东山，星满昊天，风吹草动，天籁袅袅。四野风淡，餐云卧石，历井扪天，步罡踏斗。凡此绝世之景，独屹艰险，耸拔峭壁，二客浅薄，贪功近利，故不能享也。世之好山林者，或蒸藜炊黍，或寻迹珍宝，遍巡山川，环谒名胜，则嬉笑怒骂，奔逐闹嚷，自比陶潜之志，谢客之趣，其可笑矣哉。而斯人终不得山林之乐，徒然困于丰产，是以不知山林之谛也。

　　山林之谛，在乎攀援险阻以登，骋目流眄以观，身临其境以览，凝形屏息以思，是以造物之主广博，宇宙之道玄秘，岂徒山林之美哉？古人云：小隐隐于野，中隐隐于市，大隐隐于朝。是故诣访山林之乐，不及幽伏市井之乐；幽伏市井之乐，不及蛰居庙堂之乐。山林者，五运之理顺调，六气之变循序，故厌世绝俗之辈，纵情山林，寄怀所遇，乃世之怯懦者也。仁人志士之流，俱悟山林之谛，亲历秽浊而不染，躬自纷纭而不惘，是以遁匿不必远至山林，避居不必远隔世俗。市井虽哗，贤士大夫修身洁行，是以侯嬴监门，朱亥卖屠，终有成仁之义；庙堂虽浊，忠臣硕士澡身浴德，是以曼倩善言，苏子旷达，终有垂世之名。迁居山林，放浪形骸，乃如郑注撞骗，柳泌呈丹，俱为欺世盗名，邀宠希荣耳。犹有魏晋之流，佯狂山林，空谈清玄，贻祸社稷，殃祸黎民，盖遗后世之讥也。至于王莽卸职沽名，闭门钓誉，其虎狼之心，昭然皆知矣。

　　呜呼！退避山林而不闻世事者，其固不若隐于市朝者也，若夫伪爱山林之徒，则又其下远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