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没看见飞机掠过的土地是怎样消失在向后退却的云雾里的，只知道在耳边的轰鸣之下，窗外已是一片还未被阳光印染的云层灰蒙蒙地包围了四周。渐渐地，耳边听不到发动机的声音，灌进耳朵的只有风声了。
我看见太阳的一缕光，努力挣破牢笼。原本黯淡的云层在发光，透过这些，隐约可见地面上低矮又渺小的公路和建筑。
我坐在客机上，在天空里远行。
机窗慢慢地模糊，无意间手指碰到时，就是一股令指关节到指尖都麻木的寒冷。这和我数小时前感受到的温暖的空气截然不同。也就是说，我离南方越来越远了。只感到一阵苍茫又高远的空旷，凝华成了厚重的雪，覆盖在愈发觉得接近的黑土地之上。
我的脚步无声地从飞机舱门响起，不远处是熙攘的人群，说笑着往各个方向走去，声音渐渐盖过了风声。
于是我走入了人群，竟把脚印留在雪地里。东北的雪像细沙一样，踩在雪中就如同陷入一个沙漠般空灵的陷阱，脚印四周的雪很快崩塌着埋葬了鞋子。回头看了看深不可测的脚印，我也不由得吃了一惊。
脚印连在一起，向远方延伸去。那是远行者的步伐，极其缓慢，却异常坚定，仿佛不是在一步步远离家乡，而是在往家走一样。
我走在人潮中，在雪地里远行。
走到双脚的极限，我便让车辙代替脚印。一边倒抽着凛冽着的北风，一边瞪大眼睛，瞅着车窗如同荧屏一样放映迅速飞过的风景。发动机的吼声涌入耳膜。冰雪铺就的路面被轧得面目全非，只剩两条有着怪异花纹的直线沿着公路向目标延长。
白茫茫的树林渐渐变成了几盏路灯。路灯被戴上了银白的帽子，刚刚跑出云际的阳光洒下，帽子闪着光，有些刺眼，而又转瞬间消失在脑后。
我坐在汽车上，在公路上远行。
汽车最后停了下来，一路上都没有打滑。我迈下车，走得很慢，爬上一个石块铺成的斜坡，一些冻僵的青苔仍呈现出了翠绿色；穿过一道阻挡汽车的铁门，埋在雪地里的门槛几乎绊了我一跤；踩上几级台阶，水泥台阶的角落是薄薄的一层雪；按下门铃后，门铃上的按键还在闪着不算明亮的光；随着一阵铃声，墨绿色的门从把手处传来一声响，吃力地拉开门后缓缓走进门，眨眼间门“砰”的一声，挡住了狂奔的冰冷气流；沉重的鞋子碾过总是覆着灰尘的楼梯，狭窄昏暗的楼道于是回荡起沉闷的橡胶鞋底与石板碰撞的声音；最终，我停在一扇灰色的防盗门前，脱落的油漆使这扇门有了些锈迹。
忽然，门打开了。暖气从屋里涌了出来。眼镜立即被水汽遮挡得有些模糊。睁大眼睛看时，屋里的家具是多年前就看到过且印象深刻的。屋中的面孔都特别熟悉，正惊喜地看着远道而来的我。
原来这儿是姥姥家。
我是来这儿过年的。
我当了很久很久的旅行者，甚至连自己也以为自己在渐行渐远。可是，现在我才明白，只要心里还残存着家温暖的样子，即使在即将被遗忘的角落，心也是朝着家的。这是必然的事，绝无逆转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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